第二章
6
陈桂芬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不得不承认，在朝夕相处中，她对大女儿也有了感情。
毕竟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再加上骨血相连，这份情感越来越浓烈。
今天她不在家，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这些年，她一直将自己生活不如意怪罪在孩子身上。
肆意发泄着怒火。
可她明白，当年是自己偷吃禁果才犯下大错。
只是，她太过懦弱，一直在逃避罢了。
而且陈小草这孩子。
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
熟练的讨好所有人。
陈静是她的亲生女儿。
陈小草也是她的亲生女儿。
也许，她真的该对陈小草好点。
第二天，陈桂芬一大早就醒了。
她等到天亮，给婶婶家打去电话。
她清了清嗓子，本来想装样子骂陈小草乱跑的。
但那边愣了愣，说孩子昨晚并没有去。
陈桂芬有些懵了。
她想不到车站附近，还有哪个熟人。
忽然，一股不安感笼罩在心间。
陈桂芬立马下床，准备自己出去找找。
可她刚开门就被吓傻。
门口一个带着黄毛的东西，血淋淋的躺着。
踢开一看。
竟是大女儿的脸。
她当即跪在地上，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有意识了。
医生用了好多药，插了好多管子，才吊着最后一口气。
「全身百分之40烫伤，加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和，还有被泥地磨烂的脚掌，真不知道这孩子遭了多少罪。」
也许是医生的药有了作用，我开始恢复意识。
能听到一些声音了。
身上还是很痛，但我能感觉到那层狗皮已经被拆下了。
妈妈也急着问。
「这东西拆了，我女儿是不是就脱离生命危险了？」
医生用悲痛又恨铁不成钢的声音解释。
「你们来的太迟了，狗皮本来细菌就多，繁殖了一晚上，伤口严重感染。」
「但凡早一点，她都有希望活下去。」
其实医生已经说的很委婉了。
连我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都听得出来。
但爸爸妈妈偏偏不信。
哭着让医生救救我。
花再多钱也无所谓。
可是。
最初只需要一块钱，我就能平平安安的。
但妈妈不愿意。
现在她花再多钱，也没用了。
昏迷时，耳边总是有絮絮叨叨的声音。
「小草，都怪妈妈把你一个人留车站，我不知道你会出事，我真的不知道，是妈妈的错，是妈妈害了你。」
「当初我生下你时，你跟个小粉团子一样多可爱，你快醒来对我再笑笑。」
但知情的邻居说。
当初我半截身子都被淹在了厕所里。
救起来时，浑身又青又紫。
还满是排泄物。
怎么可能是招人喜欢的小粉团子。
爸爸也来到床边。
「小草啊，爸爸总是忽视你。」
「唉，都怪我没保护好你，才害你变成这副样子。」
我的爸爸。
从没骂过我，也没打过我。
一直都是温和的。
但我对他，却怎么都亲近不起来。
老师说。
妈妈怀孕，那爸爸就要承担起男人的责任。
可爸爸却毫无主见，任由产后崩溃的妈妈虐待我。
后来他们结婚了。
可无论妈妈怎么对我。
他不阻拦，也不帮忙，只是静静看着。
就像妈妈让我坐客车回家时。
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像个旁观者一样。
至始至终，他才是最懦弱的那个人。
保护不了爱人，也保护不了孩子。
看似没伤害我，却早已让我遍体鳞伤。
如今他想承担起父亲的责任。
可是。
晚了。
他们一直很吵。
吵的我无法休息。
我脑子越来越模糊。
就像在一个黑暗的迷宫里，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四肢像被万吨水泥禁锢，意识无法逃出大脑。
这种感觉痛苦又绝望。
直到这天，妹妹也跟着爸爸妈妈来看望我。
「爸爸妈妈！你们还要守着她多久啊，之前不是说希望她去死吗？」
妹妹脱口而出的话，让爸爸妈妈有些慌乱。
「现在她终于要死了，不正好吗？」
我想起来了。
以前我做错事，妈妈总是使劲摇着我的肩膀。
骂我怎么还没死。
骂我要毁了所有人才满意。
我忽然觉得身上痛，心里也痛。
一下子就没了求生欲。
就算醒过来又如何。
就算得到了那点可怜巴巴的爱又如何。
我不相信他们虚假的悔恨。
我从出生起就是不幸的。
过去痛苦，未来也必然痛苦。
这样的人生，不要也罢了。
想到这儿。
心电监护仪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响声。
那条疯狂跳动的曲线被拉平。
随之而来的是单调的蜂鸣音。
原本还在我身边解释有多么爱我的爸爸妈妈，像被抽空了般，麻木的呆在原地。
久久才反应过来。
抱着我的尸体痛哭。
7
我死后并没有消散。
老天爷似乎不想让我这么轻易离开，将我禁锢在爸爸妈妈身边。
我看着他们跪在地上求医生再想想办法。
看着他们颤抖着手，用白布将我的脑袋盖上。
看着他们在火化时，泣不成声的样子。
他们说，后悔了。
让我回去，给他们个机会重新爱我。
我被装进小小的罐子里。
可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张合适的遗照。
我没有单人照。
最后只能从全家福里裁出一张。
妈妈越剪越崩溃。
最后竟将所有全家福都剪烂了。
她说。
「都不完整了，还留着干嘛。」
另一边，他们报警去抓拐走我的人贩子。
到车站时。
妈妈质问司机。
「当初为什么不让孩子上车，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害死了条无辜的生命？」
「做人怎么能这么自私？她只是个孩子，少一块钱又怎么了？」
司机们摸不着头脑。
只是反问。
「既然知道价格，为什么又故意少给孩子钱呢？」
「人究竟是谁害的，心里没数吗？」
妈妈再也说不出其它话。
当初给钱时。
她忙着回家，懒得再去找一块钱零钱了。
想着无所谓。
早知如此。
她就算把钱包翻烂，也要找到那一块。
不。
她不会再让女儿一个人坐公交车了。
她会让女儿坐旁边。
一起回家。
车站监控拍的很清楚。
我是被一根糖葫芦骗走的。
警察们一路追踪，来到那个让我痛不欲生的旧仓库。
即使成了灵魂，再回到这儿时，我还是不由的害怕。
里面的女孩子们见有人来救他们了。
嘴里还是啊呜啊呜叫着。
只不过，这次是激动的。
眼看着这惨绝人寰的一切，连平日里最不苟言笑的警察，都忍不住落泪。
残忍。
太残忍了。
简直泯灭人性。
爸爸看到仓库地上还有只被剥了皮的狗。
原本红彤彤的肉已经变成黑褐色。
周围无数苍蝇乱飞着。
还有地上那根脏兮兮的针。
一下子怒从心来，发了狠的在附近找人贩子。
人贩子听到警笛声时跑了。
但他的眼睛被我划伤。
在不远处被找到。
爸爸先一步冲上去，按着他的脑袋往水泥地上砸。
「让你偷我孩子！让你偷我孩子！」
他青筋暴起，这一刻，终于像个合格的父亲。
只是这份合格的代价太大。
太大了。
爸爸在人贩子身上摸到了我被抢走的银镯子。
抖着手将它放怀里。
「这是小草的镯子，是小草留给我的念想。」
不过他似乎忘了。
镯子上刻的是妹妹名字。
这是他送给妹妹的生日礼物。
当初我捡到后，一直小心翼翼戴着。
可后来，妹妹看到镯子，哭着说我偷了她东西。
我解释这是捡的。
她怕爸爸知道扔镯子的事，一口咬定我是小偷，拼了命的抢。
争执下，爸爸终于出来做主了。
他说:「静静不要别人戴过的，我以后会给她买更好的。」
说完，他把银镯子施舍般扔给我。
而现在，爸爸说银镯子是我就给他唯一的念想。
8
人贩子在知道爸爸妈妈就是前几天逃跑女孩的父母后。
即使牙齿碎了。
他也淬了口满是鲜血的口水。
「呸！原来你们是那狗崽子的爸妈啊。」
「哈哈哈，当初她打电话让你们交赎金，你们可是想都没想就挂电话了。」
「她的死，可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妈妈脸色铁青。
当时她以为女儿是故意撒谎骗她去车站接她。
人口拐卖，她只在新闻里见过。
怎么都不相信会出现在自己身边。
即使如此。
她还是有一点犹豫要不要去接女儿的。
可当时，她忙着做饭。
又一次忽视了女儿。
可正是这一次次的忽视，才导致最后悲剧。
但凡她在意一下。
就一下。
也好啊。
我飘在空中，只觉得自己太倒霉。
吃了这么多苦。
还不如当初淹死在厕所里。
但很快，我又找到了自己的意义。
人贩子被押上警车。
受伤的女孩子们，也等来了救护车。
终于能离开这个阴暗潮湿的鬼地方了。
我不知道那个刀片是从哪儿来的。
也不知道她们含在嘴里多久了。
她们手脚都被折断。
没办法用刀片逃生。
只有我，才有一线生机。
而我，也不负使命，逃出去带来警察。
看到这一幕，我竟有丝自豪感。
几天后，人贩子完全招供。
他几年来一共拐卖了二十三个孩子。
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我学到了一个新词。
采生折割。
用残忍的手段折断骨头，切掉手脚，毁掉容貌。
然后再放到街上，利用人们同情心要钱。
这件事闹得很大。
各大新闻争相报道。
所有人都咒骂着人贩子去死。
另一边。
有人爆出人贩子被抓的前因后果。
知道我是因为一块钱而葬送性命。
他们骂着爸妈。
「好一对偏心父母啊，一个女儿坐小轿车，一个女儿坐公交车。」
「投胎到他们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么乖一个小女孩就被这样活生生害死了。」
有人扒出爸爸妈妈身份信息。
在家门口堵着他们砸臭鸡蛋。
妈妈见到这一幕，神情有些恍惚。
她似乎想起了当年厕生子时，周围的流言蜚语。
说她出去乱搞，说她又骚又贱。
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
那时她恨不得掐死还是婴儿的我。
后来又毫不留情地送给了别人。
而这次，我以为她又会怨恨。
怪我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
可这次，她将一切的错都揽在身上。
对着大众深深鞠了一躬。
还告诉大家，珍惜眼前人，不要等失去了再后悔。
而我的爸爸，也不再懦弱。
和妈妈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唯独陈静，不适应这个情况。
学校里的同学们都不爱和她玩了。
爸爸妈妈也忙着我的后事，对她的关注少了很多。
以前被捧在手心的小公主，一下子跌落神坛。
肯定受不了。
她大哭大闹。
甚至把我的遗像和骨灰罐砸了。
她趴地上撒泼，说爸爸妈妈偏心。
其实我死后，他们对妹妹的爱是没减少的。
甚至怕她再出意外，看的更紧了。
只是他们得在我身上分出精力。
妹妹啊。
你这就受不了了吗？
可你知道吗？
我这十三年过的比这，差一万倍。
9
爸爸妈妈下楼看到这一幕，脸色煞白。
妈妈小心捡起相框碎片。
爸爸则红着眼睛，第一次打了妹妹。
「你太让人失望了！」
妹妹捂着脸，打算绝食三天。
饭点时，她撅着小嘴，等妈妈去哄她。
毕竟以往，这招都能奏效。
她说一，绝对没人敢说二。
我想起她污蔑我偷镯子那次。
也是这样绝食。
一定要我承认自己是小偷，当着面道歉她才愿意出去。
那时我也傻。
真怕她饿着自己，于是忍着哭腔承认了。
被爸爸妈妈好一顿数落。
后来这法子故技重施多了。
我才知道，原来她只是仗着受宠，耍小聪明罢了。
比如这次，妈妈不再管着她。
她饿了，还是屁颠屁颠地跑下楼。
「算了算了，我原谅你们了。」
「饭呢？怎么全是青菜啊！静静在长身体！静静要吃肉！」
但她忘了，我刚死不久，家里不能沾荤腥。
妈妈也没忍住，扇了她一巴掌。
妹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大骂要断绝关系！
她气不过，直接跑出家门。
爸爸妈妈也不惯着她，静静吃着饭没理会。
可半小时过去，外面忽然稀稀疏疏下起小雨。
就像我被拐走那天一样。
他们忽然怕了。
「静静怎么还没回家。」
「我只剩一个女儿了，不能让她出事！」
妈妈又想起我的惨状。
连伞也不带，冲出去找妹妹。
生怕妹妹重蹈覆辙。
她在每个角落疯狂找着。
旁人看疯子一样看着她。
但她毫不在意，见人就问:「有没有见到我的女儿，她叫陈静。」
可说着说着。
又变成。
「有没有见到我的女儿，她叫陈小草。」
「她个子小小的，可乖了。」
妈妈。
如果在出事那天，你愿意来找我就好了。
可现在我已经死了。
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妈妈奔跑在雨中。
脸上看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这时，她前面不远处忽然出现辆破旧面包车。
和当初拐走我的那辆很像。
我意识到可能是人贩子团伙来寻仇。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
几个壮男人提着棍子下来。
他们抓住妈妈，往死里打。
妈妈也猜到了这点，但她没有跑，而是自虐式的任由拳打脚踢。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忽然想起火化那天。
她对着我尸体说的最后一句话。
「妈妈会给你赎罪的。」
这就是她赎罪方式吗？
妈妈，我看到了。
但是真的不用。
10
妈妈死在了另一个雨夜。
她弥留之际做了个梦。
梦到自己又回到厕所里。
这次，她小心翼翼地擦干孩子身上的血渍。
紧紧抱在怀里。
没有人，会真正厌恶自己亲生孩子的。
人贩子们为了可笑的「兄弟情」顶风作案，情节恶劣，市上高度重视，派专案组三天就将所有人缉拿归案。
而我亲爱的妹妹。
赌气出门。
可饿着肚子的她丝毫不会让自己受苦。
去了心心小草的炸鸡店。
她比我聪明。
没钱不会手足无措。
而是点完餐后，告诉店员她妈妈等会儿会来付钱的。
妈妈被打死时。
她美滋滋地嗦着手指。
直到爸爸听到噩耗，拖着她头发，把她拽回家。
她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弥天大错。
可她还是嘴硬:「又不是我让妈妈来找我的，关我什么事？」
果然，被溺爱长大的孩子，就是这么任性。
任性到我都有些嫉妒了。
我飘在天上，看到爸爸一夜白头。
他和妈妈相爱了十多年。
挺过了最窘迫和绝望的日子。
原本约好相守一生，妈妈却先一步离开。
接连的打击让他憔悴了不少。
他盯着自己精心养育的白眼狼。
没骂她，也没打她。
只是露出一抹深深的失望。
先后对着我和妈妈的骨灰磕了三个响头。
接着从顶楼一跃而下。
摔成了一摊烂泥。
爸爸，不再懦弱。
只是他的勇气用错了地方。
活着多好啊。
我曾经想活都活不下来。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
至于妹妹。
被送到了孤儿院中。
那里的老师孩子们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消息，知道她害死了自己爸爸妈妈，对明里暗里的霸凌她。
她亲手葬送了自己都幸福。
怪不了任何人。
爸妈死后。
我没了依附的人，灵魂渐渐消散在空中。
挺好的。
下辈子，让我投生在一股好人家吧。
算了。
下辈子不来了。
（完）
更新时间：2025-11-05 13:11:34